“江湖”作为一个地貌属类名词,其意义在全世界大概都不会出现理解上的分歧。然而在中国文化范围里,它又是个具有重要文化含义的人文地理概念,这一点,恐怕不是别的文化圈里的人所易理解的。如果用直译的方式把“走江湖”“身在江湖,心存魏阙”之类词句译成欧美语言,这个语言文化圈里的不懂汉学的人一定不能全知其义。中国文化在其悠久的生成、发展、传承过程中,形成了许多独特的概念和话语,“江湖”便是其中十分突出的一个。 一 “雅文化”的界定以及江湖在两个文化层中的意义和表述功能 在文化研究领域里,文化层面的划分存在着一些不同的表述,雷德斐的“大传统”(great tradition )、“小传统”(littletradition)之分为很多人所采用, 现在较通用的还有“精英文化”(elite-culture)“通俗文化”(popular culture)之分。不过,由于中国传统较少用“大传统”、“精英”这些概念,在区别人等、人群的时候更多的是采用“雅”“俗”之分,所以以“雅”“俗”来对中国文化进行分层,也许更适合中国文化的原生态。“雅”相当于文人士大夫为主体的文化层,“俗”则主要是指民间文化层。 以这样的方法来划分,并将“江湖”置于两个文化层中进行观照,可以看到,“江湖”在这两个文化层的意义和表述功能是有差异的,试以下表对其事——人关系作一显示: ┌走江湖--中性词,有时有混迹江湖之意 │闯荡江湖--下层奋斗者 俗文化层(民间)< 流落江湖--生活无保障的下层受害乏能者, │如丐、娼 │霸占江湖--民间黑社会、恶势力 └笑傲江湖--侠 ┌落魄江湖--失意潦倒的文人士大夫对于这些人 │来说,江湖是不稳定的生活地点的 │意思 │身处江湖--不得已但不落魄 雅文化层 < ┌不得已而求精神胜利或精神完美┐ (文人士大夫)││愤世嫉俗│ │走向江湖< 追求自由适性 >隐 ││追求风雅、学作高蹈 │者 └└害怕灾祸┘ 在俗文化层,“江湖”主要是指一个朝廷难以管到或不愿受朝廷管制的民间的生存空间,它首先是一个肉体生存的空间,对肉体的意义大于对精神的意义。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存在于此,游离于法定的秩序之外,以非常规劳动的手段获得生存条件,它与朝廷、政治的关系往往在它成为一种力量并产生了异常作用时才显示出来。俗文化层中的江湖活动一般都是生命活动的低级形式,即使是正义的侠,他们也只是表达了一些民间的基本的、朴素的观念。而在雅文化层,在文人士大夫群体中,“江湖”是相对于“魏阙”(朝廷)而言的一个政治领域的概念。“江湖”这一概念在存在本身就有赖于“魏阙”这一概念的存在。“江湖”活动是朝廷、政治直接作用的结果,是上层人士的生命活动的高级形式。 鉴于两者分属于不同的文化层,不便于比并起来一起讨论,而“江湖”与俗文化的驳杂关系近年也已有专书加以描述讨论(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的《中国江湖系列丛书》),所以这里我们只论“江湖”与“雅文化”的关系。 二 “雅文化圈”中的“江湖”表白 (一)诗词中的直接表白 文人士大夫有关江湖的表白,很大一部分出现于诗文之中。虽然“江湖”成为一个人文地理的概念是早在先秦就已完成的,但真正常被文人士大夫用于诗词之中则是唐以后的事,其中晚唐又是第一个较高频率地使用这一概念的时期。很有意味的是,许多喜欢提到“江湖”的,往往还是夙怀大志,很有入世进取之心的人,而且还常常当着或当过官,如李白、杜牧、李商隐、温庭筠、苏轼、陆游等。在这些人的诗文中,江湖这个相对于“魏阙”“庙堂”而言的人文地理概念常常有三层意义:其一与范蠡所游的“五湖”、《庄子·刻意》中说的“避世之士”所居的“江海”同义,与孔子说的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之“海”相近,此时的“江湖”“浪迹者”是隐逸之士;其二是指远离京都的为闲散官僚的地方。其三是指不做官也不隐逸时候的落魄飘零之地。围绕这三个意义,江湖还有“五湖”“江海”“烟波”“烟水”等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说法,而“泛舟”“驾舟”“扁舟”“弄扁舟”“归船”“披蓑戴笠”“垂钓”等等实际上表达的往往也是这个意思。再远一步,还有以“沙鸥”“沙鸟”“白鸥”“白鸟”等来写隐逸的,典故本来出处《列子·黄帝篇》“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,每旦至海上,从鸥鸟游”,但杜甫等人在运用时常移之于江湖,因此也与江湖有关(因与江湖字面距离太远,有关“白鸟”的例子本文只是连带涉及)。表达隐逸的,如李白《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》:“少年早欲五湖去,见此弥将钟鼎疏。”《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》:“人生在世不称意,明朝散发弄扁舟。”又如杜牧《题宣州开元寺水阁,阁下宛溪、夹溪居人》:“惆怅无因见范蠡,参差烟树五湖东。”《自宣州赴官入京,路逢裴坦判官归宣州,因赠》:“江湖酒伴如相问,终老烟波不计程。”再如李商隐《安定城楼》:“永忆江湖归白发,欲回天地入扁舟。”陆龟蒙《和袭美春夕酒醒》:“几年无事傍江湖,醉倒黄公旧酒垆。”苏轼《临江仙·夜归临皋》: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”陆游《青玉案》:“五湖归棹,替却凌烟像。”《自咏》:“头白伴人书纸尾,只思归去弄烟波。”表示在远离京都之地为闲官或落魄江湖之意的如杜牧《遣怀》:“落魄江湖载酒行,……”《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》:“欲把一麾江海去,乐游原上望昭陵。”温庭筠《赠少年》:“江海相逢客恨多,秋风时下洞庭波。”黄庭坚《登快阁》:“万里归船弄长笛,此心吾与白鸥盟。”《寄黄几复》:“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。”金元受宋之影响,这类表白还是很多,如由宋降金并在金为相的蔡松年的《渡混同江》:“湖海小臣尸厚禄,梦寻烟雨一渔舠。”刘因《白雁行》:“万里江湖想潇洒,伫看春水雁来还。”明清时期,由于诗歌题材选择的进一步扩散、诗与政治的关系相对松懈、诗的地位的降低、诗人本职多样化、流放恶地的北移等原因,“江湖”这个系列的词汇显得有些分散隐约,但也不绝如缕,晚至南社诗人高旭,仍在用这古老的“原型”,其《元旦》诗曰:“满地江湖容放浪,明朝持钓弄扁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