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华文化的特征之一,是具有浓厚的乡土眷恋性。数千年来,乡土之情已深藏于海内外炎黄子孙的内心深处,形成了浓不可抹的心理积淀。这种乡土眷恋性,一方面经过扩展与升华,形成了中华民族可贵的爱国主义传统,另一方面作为宗法社会与农业经济的产物,其狭隘的乡党观念又长期残留于中国社会。因此,爱国主义感情与乡土之情是既有联系又相区别的。认识这种联系和区别,将有利于我们正确把握爱国主义的真谛。 中国自古以来是个以农立国的国家。对于农业社会的人来说,土地是赖以生存的天然基础。土地是生命之源。因此,在中国文化中很早就有了亲土的观念。《礼记》上说:“社所以神地道也,地载万物。”又说:“天重象,取财于地,取法于天,是尊天而亲地也。故教民善报焉。”正因为地有载物之本,有生财之德,对人有哺育之恩,才使人们对它产生了景仰之情,对它酬之以礼,上自天子,下至庶人,每年必设社坛以祭地神。较之“尊天”,“亲地”更使人有一种亲近感。人们在自己的土地上,生于斯、长于斯、衣食于斯,世世代代享受着土地的恩泽,安著定居,不能不对自己这一方土地产生炽烈的至爱之情,对自己土地上的风土人物产生无限的眷恋。 除农业社会的自然基础以外,决定中华文化具有乡土眷恋性的,还有儒家的乡土之教。以农立国,必以土地为本。故孟子将土地列为立国的三宝之首:“诸侯之宝三:土地、人民、政事。”(《尽心下》)荀子也说:“无土则人不安居,无人则土不守。”(《致仕》)无土或守不住土地,国家自然不会兴旺而只会衰败。所以孟子认为只有做到“土地辟、四野治,养老尊贤”,才能使“俊杰在位”。(《告子下》)儒家认为只有使百姓固着于土地,安土重迁,骨肉相附,与邻里乡党和睦相处,才能真正做到国泰民安。这些认识和主张大大强化了中国人的乡土意识。 最能表现中华文化乡土眷恋性的,也许要数中国文学中大量的惜别、思乡之作。农业社会很稳定,家人亲友长期聚居,终日厮守一处,故中国人自古将惜别看得非常浓酽,即所谓“多情自古伤离别”。人们一旦分离,便牵挂万分,时日难熬。于是“一日不见,如三秋兮”。庄姜说:“瞻望弗及,停立以泣。”这已是十分感人。而王维的《渭城送别》,全诗竟无“别离”二字,大有不忍之意,然最后点出“西出阳关无故人”,则令人倍感怅惘。再看柳永的句子:“今宵酒醒何处?——杨柳岸、晓风、残月!”本来杨柳、晓风、残月是用来描绘良辰美景的,然而一旦离开故土,便蕴涵着异样的凄凉。王实甫之“君不见满川红叶?尽是离人眼中泣!”马致远的“断肠人在天涯”等,可谓将远离故土的酸楚寂寞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。与惜别之情一脉相承的是思乡。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、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、“锦城虽云乐,不如早还家”、“将军白发征夫泪”等等,莫不激起人们强烈的共鸣,引发人们对故乡故土的强烈思念。 如果说,上述例子还只不过是少数文人的抒怀之作,那么流行于民间的谚语则更能表现出一个民族的整体心态。“人离乡贱,物离乡贵”,“宁恋本乡一捻土,莫爱它乡万两金”,正是民族心理的真实写照。中国人往往不愿离家远出。即使远出谋生,也要重返故里,享受天伦之乐。外出为仕,也要衣锦还乡。远方游子,总要叶落归根,即使是万里寻亲、踏破铁鞋也毫不动摇。客死他乡,是中国人最忌讳的事,即使以马革裹尸,也要安息故土,决不做野鬼孤魂。此间的乡土之情,昭然可见。 乡土眷恋性,使中国产生了丰富多彩的乡土文化。中国有多姿多彩的地方戏曲。如京剧、评剧、川剧、越剧、沪剧、豫剧、湘剧、粤剧、闽剧、藏剧、秦腔、昆曲、京韵大鼓、河北梆子、二人转、黄梅戏等等,无不上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。中国的学术也打上了乡土的烙印,地方性学派众多。如濂派、关派、洛派、闽派、公安派、竟陵派、茶陵派、浙东学派、泰州学派、桐城学派、阳湖学派、湖湘学派等等。中国方志与宗谱之发达,可谓世界之最。自古以来,越有《越绝书》,晋有《晋乘》,楚有《梼杌》,鲁有《春秋》,川有《华阳国志》。明代开始则有正式的《武功县志》。此后中国的省志、府志、市志、县志乃至乡志,可谓汗牛充栋。它们对本地自然景观、物产宝藏、历史文物、文化传统、语言习俗、重要人物、地方政绩等等的描述,充溢着沁人心脾的乡土气息。大量的家谱、宗谱亦遍及民间各地。中国学人的名字也常以地名相称呼。如韩昌黎(愈)、郭汾阳(子仪)、李茶陵(东阳)、曾湘乡(国藩)等等。中国方言之发达,亦属世界罕见。南方各省更是“十里不同音”。中国的“公馆”、“会馆”、“同乡会”数量惊人。这些都构成了乡土文化的特殊景观。 中华文化的乡土眷恋性,从主流上看,它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不断得到的提炼与升华,构成了中华爱国主义的感情基础。荀悦说:“欲使亲民如子,爱国如家”(《汉纪》),即是这种升华过程的写照。中国人称自己的家乡为父母之乡,继而将自己的祖国称为父母之邦。由家乡扩展到家邦、家国,遂将乡土之情与爱国之情融为一体,并渗入了中华民族的深层意识。顾炎武说:“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”。陆游“位卑未敢忘忧国”。司马迁“常思奋不顾身,而殉国家之急”。李白“中夜四五叹,常为大国忧”。陈子昂“感时思报国,拔剑起蒿莱”。岳飞“以身许国”。这类溢于言表的爱国、忧国、许国、报国、殉国意识不胜枚举。 爱国主义感情之于中国人,往往集中体现于对家乡、故土,对国家、民族的命运注以强烈的关怀,对国家的统一、对民族尊严的维护赋予崇高的责任,对家乡的建设与国家的发展倾以全力的奉献。这些即构成了中华爱国主义传统的基本内涵。中国史上,每当外族入侵、国遭厄运之时,总有无数的仁人志士为恢复国土、保卫国权、维护统一、捍卫国格而浴血拼搏。戚继光抗击倭寇、郑成功恢复台湾、林则徐虎门销烟即是典型的例子。鸦片战争后,中华儿女为救亡图存,为洗雪国耻、重振国威,与帝国主义进行了长达一个多世纪百折不挠的英勇较量,其间炽烈的爱国之情足以惊天地、动鬼神。即使是域外华人,对故国、故土、故人的不幸也总是怀着深切的禾黍之悲,怀着与祖国内地生死相依、荣辱与共的爱国主义激情,并积极投入和支持国内革命与建设。例如:辛亥革命时,孙中山组织的兴中会即有70%以上属华侨成员。抗日战争时,有好几百万海外华人投入了爱国募捐活动,支援前线抗战。新中国诞生后,又有几十万华侨归国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。改革开放以来,港澳台胞、海外华侨大量投资祖国大陆,并为大陆引进资金、技术、信息,兴办教育等作出了巨大的贡献。